毫无逻辑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的丢东西

AFTER LIFE 5&6

5.


有些人的死亡,可以在淡灰色的报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上一个版面,有些人的死亡,只能在偌大的报纸的一隅,用简单而机械的文字,呆板地向人们传达着一个不起眼的事实,而大多数的人,生或死,都不会为人们所知道。

日本近年来的年车祸死亡的人数大约为5000到6000人。人们看到这些数据的同时,只会因为数据的大小而决定自己要不要对小心驾驶感兴趣,而不会在意这个数字里包含的至少5000个从生到死的时光。

那里面可能有你许久不曾联系的小学同学,可能有和你吵过架后,分手分的彻彻底底,从此毫无瓜葛的情人,可能是你一直想要亲近,却一直疏于来往的朋友,可能有着更多和你一起共度过时光,共享过空间的生命。

可是,你不会知道。

那些包裹在无机质数字里,鲜活的死亡,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笠松撞车的地方隔着家几个街区,当天晚上雨非常的大,等到事故现场勘测人员到达的时候,地上的轮胎印,已经被瓢泼的雨点冲洗的差不多了。因为死亡原因是内部脏器损坏,所以连血都没有出多少。

这种程度的车祸不会在每天的早报上提起,不会被有关机构向非亲属的友人们告知,而相交泛泛的友人们也不会因为一两天,甚至一个星期的不联系感到焦躁不安。长久的失去联系,对方能想到的,一般情况下都是态度冷漠之类的常规情形。人与人之间固有的间隔不算天涯海角,但在这种时候却沧海桑田。

所以当森山这么快就赶过来的时候,黄濑是真的有些吃惊的。

那时候距离黄濑把笠松的母亲送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辆铁灰色的丰田雅力士长驱直入地驶进院子,黄濑听见车轮碾过纷落的枯叶时不均匀的摩擦声与发动机不大的嗡鸣,因为车门被急切地砸上而发出的巨大声响而抬起了头。

“我想去看看他。”男人看到黄濑打开了大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没有明确的主语,没有前因后果,但黄濑莫名其妙的就是知道了他是谁,和他想要看的是谁。

“非常对不起,”黄濑说着,抱歉地函了函身,“但到了周五晚上才可以瞻仰。”

他看着男人眼神里的失望蔓延开来,那当中甚至混入了绝望的色彩。他恳求地皱起了眉,试图去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却最终失望地瘪下了嘴,“真的不行吗”他颇有些像喃喃自语般的小声说道。

黄濑捕捉到他有些抽搐的眼角,叹了口气,告诉他实在没有办法通融,“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除了家人外,外人真的不能被允许进入。”黄濑试着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这也是出于对遗体的安全,和对逝者的尊重的考虑。没有帮上忙真是对不起。”

黄濑有一瞬间以为森山颤抖着肩膀哭了出来,但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他只是在苦涩地笑着。那样的表情却流露出了比痛苦更甚的一部分感情,让黄濑不知为什么的提起了兴趣。

“上来喝杯东西,坐一下吧。”黄濑试着提出邀请。虽然这样也许会占用他很多不必要消耗的时间,但他有种想透过这个男人看到那些他不知道的笠松的想法,尽管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又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想顺从这种感觉,仿佛这就可以让他从什么里解脱出来一样。那种想去了解的感觉藏在潜意识里,但他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埋下的种子。

邀请说的很不像样,但也许是因为刚才拍肩的动作传达出的暖意,和黄濑眼睛里流露出的抚慰,让森山疲惫地点了点头。

二楼的会客室不大,但东西被收理得十分整齐。整个房间的装帧和这栋房子给人的感觉差不了多少,但也许是因为浅色点缀着花纹的窗帘吧,可以明确地觉察到这里相对明快一些的色彩。

黄濑把森山让到小型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用刚烧好的水给他冲了一杯速溶可可。用让人看着感觉很舒服,但明显和这所老宅不搭调的亮黄色马克杯装着,送到了弓着背坐在沙发上的森山手里,自己则端着一杯咖啡,坐到了离窗比较近的单人座上。

 

“虽然是速溶的,味道没有保证,但有总比没有好。”黄濑挂起礼貌但不会过分的笑容,看着森山瞳孔有些无神地凝视着前方的茶几边缘,“好像我们都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啊,我是黄濑凉太,这个殡仪馆的负责人。”

森山勉强把眼神聚焦到了黄濑的身上,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我是森山由孝,是笠松幸男的同事,同时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顿了顿,补充道。

嗯,如果笠松有好友的话,你应该算是第一人了吧。黄濑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手机上那几乎全是这个人的名字的邮件列表。

“森山先生,虽然说这种话也许没什么用,但是还请您节哀。”黄濑垂下头,不去看森山止不住发抖的端着马克杯的手。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但他讨厌这种不知所措的沉默。而且他知道森山想找地方释放一下自己的情绪,他需要有人去倾听,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有些事情,只有在你确信那个人已经完全不会受到你话语的影响时,才会变得可以说出。那些沉寂已久,却巨大无比,让人如骨鲠在喉的过去,只有在当事人一方不能再回应后,才开始变得有向他人诉说的冲动与勇气。那些隐藏着的心思和愧疚只有当你确定说出来已经不会让你最在意的那个人做出让你受伤的举动时,你才会把他们款款道来,以此缓解你心中铅石般的重负。说到底,这不过是人类对于感情的自我防御。

而这就是他邀请,并且森山接受邀请,答应上来坐一坐的根本原因。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尽管马克杯的外壳被里面的热可可导热到了灼手的地步,但森山还是像没有感觉一样,把杯子捧在手里,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经常要面对这种状况,黄濑君你应该很辛苦吧?”他似乎觉得很丢脸似的叹了一口气。

“还好吧。”黄濑皱着眉笑了笑。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是那样的老好人,之所以这样对森山可以说完全是笠松的原因。而这样说着的森山,只会让他涌上浓浓的愧疚感。

“黄濑君好厉害,是怎么猜到我说的‘他’就是笠松的呢?”森山看起来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看得出他已经从一开始的那种不管不顾的状态中渐渐脱离了出来,并且慢慢把自己的思维逻辑性地串了起来。

“啊,那个啊。”黄濑在心里闪过那个老旧手机的影子,但他不打算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森山——他不想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失去森山的信任——“另一场葬礼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差不多明天就出殡了,所以我就想那么着急地赶过来的,大概是为了笠松吧。”黄濑微笑着对上森山的眼睛。

那样在长期的职业生活中锻炼出的微笑,带着平和而不可知的魔力,恰到好处,毫不做作和夸张地让人可以放心去信任,可以安心平静下来。而当人们注视着这张面具时,通常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种微微有些耀眼的美好上面,而忽略了这种极富亲和力的表情下,那些隐匿的蛛丝马迹,“笠松对你还说很重要吧?”黄濑试着把话题尽量自然地朝笠松身上牵引。

“嗯,”森山应了一声之后,沉默了片刻,也许他在心里估量自己对黄濑的信任程度,也许在烦恼着这样算不算对笠松的一种背叛,但不管怎么样,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非常地需要安慰,需要有人来分解这种沉重的担子,而他自己也明白,除了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的人以外,他也许永远不可能再有倾吐的机会了。更重要的是,一个在你失魂落魄的时候,对你微笑着递上一杯热可可安慰你的人,通常情况下都会收获不小的好感与依赖。

黄濑看着他像下定决心般,眼神缓慢地坚定了起来,稍稍绷紧了身体。

森山把马克杯凑到嘴唇边,因为滚烫的温度,只是轻抿了一口。随着速溶可可那种甜腻而粗糙的口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6.


森山由孝曾经和笠松幸男在神奈川度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熟识,森山第一次见到笠松时,是在小学的开学典礼上,那个时候他比笠松还要矮上一点,列队的时候,笠松正好站在他的后面。森山因为前面的两个男生的打闹而想要避开,不自觉地向后让了一大步,却正好狠狠地踩上了笠松的脚。因为那个时候反而是森山被吓了一大跳,所以他甚至只是惊诧地转过了身,完全忘记了应该说什么。笠松也许是看出了森山的惊慌失措吧,总之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鼓着那时还相当圆润的脸庞,蹙着眉说了句“小心一点”后,就把视线转回了正在讲话的校长身上。

尽管那时森山觉得这个应该是个不错的家伙,但对笠松的映像毕竟还是停留在班里面有这么一个人这样的程度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接近和交好的想法。毕竟严格的来说,笠松的长相并不是现当代那种十分流行和受人看好的相貌。而且笠松本身也不是那种健谈而招人喜欢的个性,相反的,他比一般的人还要来的沉默和认真,所以多数时候,森山总是在在玩闹的间隙,瞥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写着作业。

这种形同陌路的关系直到上了二年级也没有什么改变,直到二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

那个时候,森山和笠松所在的小学里,一部分是当地普通中产夫妇的孩子,有一部分却是比较有钱有势的父母娇纵之下,骄横跋扈的小公子。这一部分人固然是少之又少的少数派,但他们通常会表现出一种极度的信心膨胀,和对自我意识、自我观念激烈的坚持,而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们很容易在这个班集体里形成了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小团体。群体的激化效果让这种团体慢慢地向过激和暴力的方向靠拢。

孩子们表现出一种原始而又纯粹的盲从,这极大地鼓涨了那些为首的孩子们的优越感,所以很自然的就出现了学园霸凌这种普遍却不正常的现象。

沉静的笠松虽然是那种通常情况下应该成为霸凌受害者的对象,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笠松天生具有的人格魅力所致吧,他不知为什么流露出的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当时的孩子们说不出什么理由的,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而当时长相相对女气一些,也不算高大的森山,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群学生暴力团伙的施暴对象。

一开始只是作业本被丢到水里,课桌上被写东西之类的事情,但到了后来事情却发展的越来越严重——鞋柜里被塞满了各种污秽恶心的东西,座位上被放上钉子,便当里被倒进脏水……

森山也不是没有告诉过老师,或者向别人寻求过帮助,但因为这些领头的孩子的家里多多少少都从或经济或政治的方面支持着学校,所以老师迫于压力也只能装模作样的随便训训话,连像样的惩罚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一样地把那些孩子们放回来了。而向老师哭诉的结果只能让这样的行为变本加厉,凌辱的话语和行为比往常更加恶劣地、像雨点一样密集而没有停歇地砸落在他的瑟缩的背脊上。

同学当中虽然有人会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大多数都因为怕那伙人迁怒于己或者殃及池鱼而不敢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更有甚者,居然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跟着起哄。班主任对这种状况心知肚明,却在学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摆上双眼含泪的虚假伤心与怜悯,一遍一遍地说着要他忍耐,仿佛不忍耐造成的后果就全部都是他的错一样。

那段日子对森山来说简直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忍受着这些过分对待的同时,还要自己一个人慢慢咀嚼吞咽下所有的孤独和痛苦。他的精神每天都游走在高度紧张的边沿,甚至看到学校双膝就止不住地发抖。

当终于某一天,这种欺负愈演愈烈直到由单纯的欺负开始向殴打转变时,笠松出现了在他的生命里。

那个时候非常炎热,那几个小霸王因为考试成绩而被请了家长,满心的不满与怒气喷发出来,让他们决定用拳打脚踢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怨气。于是森山就被他们叫到了体育器材室,从老师那儿骗来钥匙的几个人在器材室不同的器材中把他围住,一心一意要把以前的行为重新升级。然而,那天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森山到最后其实毫发无伤。原因就是因为笠松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挡在了森山面前。

当时看着几个逆着光的阴影一起团团把自己围住,软弱地蹲在地下瑟瑟发抖的森山,被另一个阴影笼罩时,他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笠松就那样淡然地站到了森山的前面,挡住那几个孩子的脸,留给他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可以说是单薄,但在森山后来的回忆中,却是那么富有力量的背脊。

然而,森山那一刻被恐惧压迫到极致的神经,却让他做出了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性的举动。

他发疯般地朝着还没有被锁上的大门狂奔而去。途中也许碰倒了不少的器材与设备,但他完全没有了印象也毫不在乎。等他回复神智,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逃到外面明亮的操场上了。

午休时候的操场在夏天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几乎不能被察觉的夏风拂过他的皮肤,汗水渗出皮肤,粘着他的校服衬衫,脖颈后面湿漉漉的都是在奔跑中流出的汗水,颜色鲜艳的有些晃眼。

他脑中还朦朦胧胧的不是很清楚,但他已经充分而着实地认识到他第一次逃脱了的事实。这种轻盈让他一瞬间有种飘渺的欢欣,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恐惧,森山握紧的手像抽搐一般发起抖来。

下一次怎么办?会不会被弄得更加惨烈?

他把头转向体育器材室,那里冷灰的大门已经被完全关上了,整个房子透着阴霾的表情,像窒息般扼住了森山的咽喉。

不行,绝对不能回去!哪怕只有现在也好!只有现在也好!

森山把眼睛转回喧嚣的操场,再一次奔跑了起来。

而当笠松这个名字,在混沌的大脑里匆匆闪过时,他并没有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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