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逻辑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的丢东西

AFTER LIFE 3&4

3. 


黄濑非常小心地打开黑色的漆木桌左手边第三个抽屉,把修长的手指探到抽屉的末端,确认了那个长方体的形状和皱纹牛皮纸的质感后,一鼓作气把那个狭长的物体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覆盖了两层牛皮纸的匣子,他尽量保持着纸张原本的样子拆下了牛皮纸,轻轻摩挲这黑色皮匣外面凹凸不平的纹章,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它。里面猩红色的天鹅绒上面排列着一排被注满了亮棕色液体的玻璃瓶。瓶子上的标签大部分都是德文的,比普通的药剂瓶要小一些,放在这种十分刻意的匣子里,让人产生莫名高级的错觉。

黄濑稍微想了一下,从右手边起拿了一瓶后,就又以麻利而熟练的动作重新把匣子包裹成了最开始的样子。塞回了抽屉的空隙里。

紧接着他面前的浅棕色遗物纸袋里,就毫无征兆的传来了十分陌生的手机邮件提示音。黄濑像是被突兀而尖锐的声音划破神经般,反射性地站了起来,浑身紧绷的肌肉又在瞬间放松了下去。

他给自己戴上手术用的橡胶手套之后,像对待什么宝物一样谨慎的揭开了纸带上印有笠松幸男的名字的封口贴,直直地把手伸入其中,准确无误地掏出了手机。

之前在整理遗体的时候就看过笠松的手机,型号非常的老,却被保养得很好,划痕非常的少,屏幕也十分清洁。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把手机和其他杂物放在一起,随时随地装在身上的类型。

邮件是来自一个名叫森山的人,大概是同事,问了一些为什么没来的事。口气比较亲昵,应该算同事兼好友吧?顺着往下翻了翻,几乎都是这个人的邮件,日期与日期之间却相隔的比较远。中间偶尔会有其他人的邮件,但没有一个像是女生的名字。

停顿了不算长的时间,黄濑把手机扔回了纸袋里,再一次细心地封好了封口胶,打开右手边棕色的木制书橱。里面按照类别不同,码放着大小不一的同色纸袋,封口贴上,是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名字。他拿下最上面一层里的一个小巧一些的纸袋,把手中属于笠松幸男的纸袋放了上去。小心的调整好位置后,无声地合上了书橱玻璃制的橱柜。 

 

他考虑了一下时机,觉得是时候打电话给笠松的家人来确定葬礼的时间了,就走到窗旁边的电话机旁,拨出了笠松家的电话。

尽管现在大多数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于有没有座机已经不那么重视了——电话基本都是直接打到手机上——但黄濑仍然一直用着这个手摇转盘式的老电话。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装饰,通体漆黑的电话给人留下古老而肃穆的阴沉感,十分符合殡仪馆的感觉。

其实老实说,除了尸体处置室冰冷无情的现代感外,这栋房子里其他的装潢与设计都溢满了这种古朴静谧的沉重,这些调和了黄濑那张看上去颇有些轻浮的面容,使得那张好看的脸发挥出了温和的亲和力,让来这里办丧事的客人基本都非常有好感。

“笠松夫人,我是殡仪馆的负责人,黄濑凉太。”黄濑把身体微微靠在桌子的边沿,以一个看似放松的姿势把听筒贴在耳畔,“嗯,已经由医院移送到这边了。请您放心。”窗外是早晨稀薄的阳光。光束散漫地投射到同样疏离的空气里,看上去除了刺眼外,没有带来分毫的温度,“当然,我会妥善的做好的,请您节哀。”他用有意沉下去的声音,稳重的挑选词句作答,和笠松的母亲约定好了时间。

挂断了电话后,黄濑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并不充裕,但他不太想牺牲早上他一如既往的谈话时间。稍微纠结了一番后,他决定把谈话什么的先放一放,先去看看笠松的情况再说,要不然在笠松太太赶过来前会有可能来不及。于是,他把已经捧在手里的相簿放回了抽屉里,带上那瓶棕色的注射剂和一只新的注射器,向着地下室走去。

把温度设置在常温偏高是为了让尸体僵化和软化的更快速一点,以便他进行各种各样的操作,现在是上午9点左右,距离死亡时间已经过了12小时还多,快的话,笠松现在已经进入了全身僵硬的状态,咬肌什么的根本就动不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说话,虽然会觉得有些寂寞,但黄濑相对于听来,也更加喜欢自己说一些。

沉默也就意味着没有对等的感情回馈,心情不通过讲出来是不能传达的,就算身心再怎么贴近,一样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一方沉默的交谈就像是单方面的注入感情,擅自理解对方的行为,并把事态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进行曲解。说白了就是在游乐场喧嚣而热闹的午后,你穿着滑稽可笑并且色彩斑斓的夸张服饰,把一个个彩色的气球塞进路过你的,吃着七彩冰淇淋的孩子手里。 

 

可黄濑并不介意当那个涂着厚厚油彩,在脸上画出荒诞笑容和红晕的惨白角色,这事实上已经成为他难以更改的习惯了。

于是,当笠松用十分抗拒且厌恶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黄濑只是笑了笑,露出六颗牙齿的问笠松感觉怎么样,虽然他无法回答。

“前辈,抱歉让你一个人呆了这么久,寂寞吗?”黄濑一边快活的收拾着在消毒液里浸泡过的医用钳,“我可是有很想前辈的啊。” 

“真的啦,前辈相信我啦,因为各种事情真的很忙啊,对不起。”黄濑擅自解读着笠松眼睛里流露出的情感“前辈不要着急啦,笠松前辈因为身材很好,所以硬化和软化都会比一般人来的久一些。虽然要的时间很长,但也只有忍耐一下了。” 

肌肉分布量比较大的男性在一般情况下,尸僵持续时间较长。而笠松虽然但看身形不算高大——以黄濑的比例来说,甚至肩稍有些窄——但全身上下却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囤积下来。就算没有学过解剖的人也应该知道的非常清楚——那些清白的皮肤下,有着线条非常优美的条状肌肉。

锁骨向着双肩延展得清晰分明,手臂上的肌肉看不出明显的轮廓,却可以感受到每一条的起伏,虽然胸口略显单薄,也没有明显的八块腹肌,但仅仅只是那具身体静静躺在那里所表现出的张力,就像是线条的舞蹈。平滑,干净,一直延展。在泛着寒意的房间里散发出充满艺术感的绮丽。

黄濑一边持续着手中的缝合工作,一边悄悄观察着这具非常合乎自己审美观的身体。这应该是至今为止他看到过的,最让他觉得富有美感的男性躯体了吧?把钢钩状的缝针穿进穿出的当口,他不由得对紧贴着洁白床单的笠松的背脊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笠松的话,肩胛骨必然是很非常的美丽吧?像翩然的蝶翼般吸引人的眼球。沿着脊椎下落的弧线必定相当漂亮吧?腰线的地方一定会有均匀分布弧线和完美的弧度。然后…… 

一点一点缝合着笠松小腹上伤口的黄濑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脑袋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空白,像是打火机的压电效应,带着鲜明却未知的轮廓,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爆炸开来。 

他有些震愣,那像是一种直接在脑袋里想起的沉闷敲击声,他有点措手不及。这种仿佛和很早之前的某一时刻重合,却又南辕北辙的隆隆声响,在他心里激起了浓浓的恐惧感。


手指划过笠松已经僵硬的身体,黄濑潦草的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结线结的虽然不算十分丑陋,但颇大的创口处皮肤的微微上卷,让这个里面透出深红色肌理的伤口像一张被草草缝上了线的,咧开的嘴。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快速抽出了那个颇小的药剂瓶,把注射器消毒之后,把针头凑到了笠松的颈部:“笠松前辈,这是肌肉松弛剂,是为了让前辈的面容先放松下来的东西,因为待会儿笠松阿姨要过来,所以前辈表情不能再这么僵硬下去了啊……” 

黄濑看着笠松瞬间瞪大的眼睛,没有放过那其中一闪而过的悲哀。

而从大门传来的门铃的声让黄濑脱离出那种情绪,一口气把注射器的推到了底:“比预定的要早呢,嘛,不过没有关系。”他喃喃自语道。

而笠松只来得及看到散发着消毒水味的雪白医用布,自下而上覆盖了整个视野。而后,他就被拖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4. 


“您来的比预定时间早。”黄濑对着笠松的母亲欠了欠身。

妇人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却透着憔悴。用心而仔细的化妆都掩盖不了的黑色阴影,固执地呆在那双和笠松颇为相似的黑色眼睛的下方,让人看得十分心疼。

“请问,现在可以让我看看幸男吗?”年已半百的妇人的声音有微弱的颤抖。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黄濑想起小腹那个模样可憎的伤口,还有侧腹那个还并未缝好的口子,颇有些为难。

“没有关系,”笠松太太一边说一边深深的弯下了身子,看上去十分瘦弱的肩膀簌簌地颤抖着,“拜托了,请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压抑的哽咽声断续着重重地闷住了黄濑的心口,让他不得不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如何压抑着的情绪都在白色的医用布被掀开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笠松太太在看到平静的合上眼睛,却毫无生气的笠松的脸的时候,再也没有忍耐住,膝盖一软,跪坐在了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看着眼前流着和笠松一样血液,掩面泣不成声的女人,黄濑在脑海里慢慢回想着自己通过不同的途径获得的笠松的资料。

笠松幸男,27岁,高中毕业,未婚,从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啤酒厂做搬运工,两年后进入快递公司,做快递员,直到一年前才转入市里的电台,做一些小节目的DJ。单亲家庭,貌似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事故离开了他们母子。所以尽管两个人都应该是工作的非常努力,但他们的日子过得一直不算十分富裕。

两个原本相依为命的人现在天人永隔,就黄濑个人的想法来说,这样的反应,已经是尽可能的平静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失去过一次重要的人的原故吧,笠松夫人比黄濑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在最开始爆发出的哭声结束后,妇人虽然依旧站不起来,但还是十分有教养的尽可能地把声音压制了下来。


其实,黄濑已经看过很多遍类似的场景了。

人们为死去的人感到痛苦,是因为死去的人拿走了活着的人的一部分。失去的部分因为确信地知道对方不再会回应,所以清楚自己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到底,那也只是为了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所感到感伤,并不是真正为了人死去的这个事实。死亡本身只是一种十分平常的事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含义。当人在悲痛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停歇的生命力本身,而是随着永远的沉默而入不敷出的情感。

那么死亡本身和活着的区别在周围人和自己看来有多么巨大呢?呼吸停止,血液停滞,失去生命活动的迹象……这些只是单纯描述了死亡而已。就像你描述一个杯子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一样。这本身并不会带给人们什么,而人们真正关心的,只会是这个杯子符不符合他们心中的映像,能不能激起他们不同的情绪,能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罢了。

当大多数人的情感取向都一致时,那么那件事情就是正确的。而这种时候,事物的本身似乎在人类的思维里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人们总是在葬礼过后的小聚会上,谈论着那些逝去的人给他们的美好,和被埋葬时他们对于自己失去的东西的哀伤。

黄濑一直相信,要是死亡也依旧可以回馈人类的感情,那么其实死不死并没有那么重要,反之亦如此。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让思维超出太远,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只要专注于现在就好,活在社会里,并没有必要每一个行为,每一件事情都去寻找一种相对应的肮脏的源头,那样毫无意义。只要思考着以后前进的路就好,这才是人类应该在意的东西。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这样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当笠松的母亲扶着黄濑的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她终于勉强止住了眼泪,稍微冷静了下来。

“葬礼定在这个星期六,可以吗?”正在思考着应该如何和笠松的母亲商量这个问题时,倒是她先提了出来。

“啊,嗯。没有问题。”黄濑大至的想了一下整个的安排与接下来要进行的步骤,点头答应着,垂下了视线。

“那么就拜托你了,”笠松的母亲再一次以深沉的姿态地埋下了上半身,“请一定好好的……” 

“是,我一定竭尽全力。”一种苦涩而沉重的感觉压迫着心脏,黄濑并拢了双腿,双手绷直,紧紧贴着裤缝,以最端正的姿势,深深地鞠下躬去。

 

评论

© 丢练笔,填填坑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