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逻辑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的丢东西

水。

 

非常多的水。

 

他感到大量的水把他卷了起来,以至于有了失重的不平衡感。

 

他原本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水压和席卷而来地,割开皮肤一般的疼痛让他只能狠狠闭紧眼睛。

 

因为不得不吐出二氧化碳而张开的嘴和鼻腔一起被流体灌满,气味浓烈得让感官瞬间麻痹。然后在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被还残留这迟钝感觉的神经告知,那种浸透了自己内部和世界的,是一种极其咸涩的液体。

 

海水吗?他模糊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到过的海岸,以为自己看见了把天空收入的湛蓝,但是接着他意识到,冰凉的海水是不会有这种用力刺伤皮肤的灼热的。

 

腥味在胸腔内肆虐,他仿佛听到了心脏的鼓动,手边触到了滚烫的锈铁和人类皮肤。烧焦的蛋白质的气味,混合着腐烂的尸臭和木质横梁焚烧的气味,把他整个人在紧紧关闭的黑暗中包裹起来。

 

笠松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那股焦灼的臭味依旧没有退去。凌晨凉爽的空气把那种恶心的感觉冲淡了些。

 

他花了不多的时间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块破烂的榻榻米上,睁开眼看见的是临时搭建起的,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的帆布棚顶。

 

睡在旁边的人散发出一股汗液和烧焦的粉尘混合起来的味道,笠松醒来时他正好转了个身,发出难以呼吸似得粗重的呼噜声。

 

不用闻也知道笠松身上现在也是差不多的味道,重建是从横滨市中心延展开的,这里稍微距离市里有一段距离,之前的空中轰炸几乎破坏了这里整个的供水系统。

 

复建才刚刚开始,能有喝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有那么多余下的水可以让剩下的人自由地洗澡。青壮男子,总不能和女人抢水,所以包括笠松在内的这些男人们,每天做完体力活虽然一身臭汗,也只好勉强自己将就。

 

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被母亲整天追着去洗澡的事。

 

虽然这里离家原来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但他很轻易地就在脑袋当中描绘出了那个画面。想起院子里种没修干净的嫩草,心里的某一块还是不可避免地温热了起来。

 

战前的被母亲牵着坐在丸子屋,母亲为了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洗澡,不要整天跑到海边去,总是讲述一些很奇妙而阴森的故事,然后,最后的最后,他也一定是听着母亲的话,不情不愿地打水去洗澡。后来轻微的洁癖,也是被母亲这样教导出来的。

 

但是啊,人真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呢。明明原来平时每天都必须要洗澡的,现在已经可以穿着一个星期没有洗过,干透的汗衫安然地睡下去了。说到底,底线,原则,不可动摇什么的,在生存和战争面前,又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呢。

 

自己的父母还有比他小一点的妹妹在他还刚被强行召集没过多久时,就已经前去避难了,那个时候B-29刚轰炸完横滨,幸存下来的父母在一张已经被油渍和灰尘污染的不成样子的纸上,给还刚到训练营的他写了他见过的,最后的一家人的消息。而现在,战后通信吃紧的情况下,他连他们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他就已经……

 

仔细想下去也只能是自寻烦恼,笠松像是不想被那些着实的绝望和飘渺的希望搅乱一般狠狠甩了甩头。

 

战争结束了,而他还活着。

 

虽然很难说哪一种让他更好过些,但是,毕竟,他活下来了。

 

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左右,他们就能起床去领救援物资了,笠松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体需要休息,但在这样的夜晚,他必定不能,又或许是不想再次入睡,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哪一种占得比例更大些。

 

风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分外清晰,仿佛夹杂着死魂的哀哭版不断踱步在帐篷外,笠松却渐渐从中听出了一种违和的声音。

 

那是一种呼唤般的嗡鸣。洪大地拍打着鼓膜,却能分辨出细小的呼吸。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潜入水中所听到的那种共鸣。

 

那种隔绝了其他的声音,影像,进行着纯粹的下潜的感觉让人迷恋。

 

呼吸,皮肤,发梢……所能够想到的,都被温柔有力的水包裹,像自身压紧。没有空隙地,完全充实的,没有余地的,不能呼吸地填满。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连自己也变得清澈了起来。不需要繁复的思考,不需要想起什么,连自己都忘却般,只需要静谧的纯粹,柔和的充盈。浮在水中,仿佛和没有缺失的流体成为了一体,被水小心翼翼视作珍宝般地托举,填充着,产生了自己也能优美流动的错觉。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救济帐篷里听到这种声音了,或者说从他来到这里以后的每一次半夜惊醒后,都必然会听到那种声音。

 

两个星期还令自己有些发毛的细微恐惧,现在已经成了熟稔而且让人安心的陪伴。平稳的声音被划归为大自然所制造出吟唱,每个睡不着的晚上都把笠松的意识带出很远。

 

唯一困扰他的,就是笠松想不起自己听到这声音以后的事。那是一种像是冥想一般的意识抽离,第二天起床后,他记得自己不曾睡着,因为身体依然残留着缺乏睡眠的混沌,但是关于中间一段的记忆却完全是空白的,没有自己躺在床上,起来,或者其他任何的记忆。

 

他曾经有叫起过睡在附近的同伴帮忙确认那段时间他做过了什么,但是同伴看的也只是笠松在被褥上一脸平静地合着眼睛而已。

 

渐渐的,他自己也开始认为自己小题大做,说不定是自己因为白天的操劳误解了自己感觉,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他躺在床上安然地合着眼睛,呼吸平稳如同熟睡。

 

但是,他依旧不能放弃那个时候自己其实是醒着的这种想法。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值得让他为之烦恼。自己没有干出过,或是遇到过什么会让自己惹上麻烦的事,这不就足够了吗?白天的劳动强度很大,还有一大堆需要操心的事物,让他无暇顾及夜里的这一点点的违和。

 

也许是今天晚上做了那样的梦的原因,笠松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宁。他支起上半身环视了一周身边的人——也许是白天的辛劳,大家都睡得十分沉稳,他觉得自己无法平静且安静地躺下,于是他决定到帐篷外面稍微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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